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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卷下

  辛巳年七月二日,昭武伯曹钦反。钦,太监吉祥之犹子也。吉祥在宣德、正统中,屡领兵出征,麾下多达官,骁勇善战,结以恩惠久矣。天顺初年,与石总兵成迎复功,亦恃有此。钦以此骤升伯爵,颇骄恣。锦衣卫指挥逯杲发其事,稍裁抑之,遂有反谋。知是日朝廷遣兵部尚书马昂、怀宁伯孙镗征西,早朝谋领达官突入为变。达官中有马亮者知之,夤夜诣恭顺侯吴瑾家言之,瑾以告孙镗,具本达于上。朝门未开,而反者至矣。杀逯杲并寇,都御史取其首,举火攻门,纵横于门外,势恶可畏,朝官多避匿不敢出。惟李贤一人被执,贼党屡协之以刃,得不死。比明孙镗会出征军官御之,大战于四牌楼抵暮,乃平之,吴瑾以战死。当是时变生仓卒,在营将士散处于家,且无甲胄器什,即孙镗统有就行之卒,可以御乱于不测,然亦岂非宗社有灵使之然耶?或谓迎复之举,曹、石二家为首事虽顺而行之以逆,伤国体坏朝政多矣。不三年而石败,又三年而曹败。曹败虽迟,而受祸尤烈,果报之理,为甚明也。乱臣贼子,可以鉴矣。

  甲申正月朔日以后,上不豫,犹每日裁决万几,如常。至初十来疾大渐,乃处置后事,太监牛玉执笔,口占使书。其一东宫即位,过百日成婚;其二定后妃名分;其三命勿以嫔御殉;其四殡敛器服,语意详尽,皆合天理当人心。书毕,且命牛玉曰:“将去阁下看,令为我润色之。”既至,臣时等惊愕曰:“何至是?”牛玉曰:“上意亦谓事不可测,且说下不用何妨?”臣等钦诵毕,皆叹曰:“所言关大体,非英明不能及此。而止殉事,尤高出古今,真盛德事也。不须润色。”言毕,时不觉泪下,牛玉备以前言复命,且曰:“彭某犹悲怆。”上闻之,亦陨涕,已而曰:“且收着,待我去后遵行。”次日牛出道其详,因曰:“上英伟,从来不坠泪,今若此,事可知矣。”至十七,驾遂崩焉。呜呼,痛哉!谨识其略,用彰圣德之高致云。次日早,储皇披发衣素,出后右门,召内阁学士李贤、陈文洎臣时并文武执政大臣至前言曰:“父皇宾天,尔等尽心辅佐。因泣下,群臣皆俯伏号哭。良久,乃起,叩头而退。是日,有旨命太监刘永诚、夏时、傅参、牛玉,会昌侯孙继宗,怀宁伯孙镗,尚书王翱、李贤、年富、马昂,侍郎陈文,并时为议事官,公同计议处置军国重务,遵宣德十年例也。预列者皆荷银币之赐。

  二十三日,议上两宫尊号,内臣夏时怀逢迎心,倡言曰:“钱久病,只尊所生母为太后。”李曰:“今日合遵遗命,景泰年间事,例不可法。”时曰:“李言是,朝廷所以服天下只要正纲常。今为此举,反遗所当尊,岂不乖大伦,失人心,于圣德所损多矣?”李言是。夏曰:“待请命。”既入少顷,出传仁寿宫旨曰:“子为皇帝,母当为太后,岂有无子而称太后耶?宣德中自有例。”李色变知事不成,因目时曰:“尔执笔。”时曰:“今日事,与宣德年不同。胡后曾上表让位,退居别宫,故正统初,不加尊号,今日名分固在;岂得不尊?”夏曰:“既如此,便照例写让表。”牛亦助其言。时曰:“正统、天顺初,未曾如此行,今日谁敢擅写?为人臣者,若阿谀从顺,是万世罪人也。”同议者心知不可,皆不发言,夏见诸人不言,乃作色厉词曰:“你每偏向怀二心,恐追究来不好。”时拱手向天日:“太祖、太宗,神灵在上,谁敢有二心?钱娘娘已无后,何所利而为之争?所以不敢不极言者,为全皇上圣德,非有他也。若推大孝之心,则两宫同尊为宜。”众乃皆曰:“如此是好。”夏色少怡,乃再入请命,良久出曰:“得上再三劝谕,已蒙俞允矣。”时执笔将书,又曰:“须照上圣例加二字。不然,无分别。”夏曰:“既是同尊,如何又要分别?”时曰:“得二字好称呼,非有尊卑于其间也。”众曰:“然。”乃以“慈、懿”二字加其上。是日同议惧逆忧意,有后患隐然不言,惟李开端,时极力继其后,赖皇上孝事两宫如一,故能委曲劝谕。仁寿宫以成大体,仁孝之德于兹可见矣。后数日,太监覃吉至阁下,言曰:“同尊二母,是上位本心,但屈于亲母,有难言者。而不知礼之人,且欲逢迎于其间,非二先生力争,几误大事。为大臣正当如此。彼默默者,徒享厚禄何为?”时同僚有未发言者,面听覃语有惭色。

  营造山陵,时与同僚李陈计曰:“前日费事周折如此,今玄宫宜从权作三位,庶日后两全其美。”李曰:“然”。遂具疏言之。已而内臣传圣旨曰:“所言固有理,但洪武以来,制度只双穴,未可轻易,仍令诸大臣同议。及议,夏太监坚言不可,众顾望不言,乃已。

  成化元年乙酉二月,礼部请上择日行耕籍礼,田在山川坛之南。十七日早,上率百官先农毕,释祭服,便服秉耒三推,户部尚书马昂抹青箱后随,京府耆老二人驭牛,二人曲躬按犁辕,教坊乐工执彩旗,夹陇讴歌,一唱百和,飐旗而行。上秉耒三往三返,如仪,殊不以为劳。既毕,乃坐观三公九卿助耕,公五推,卿九推,各用耆老一人傍犁而行。是日,时九推之列也。俱耕推毕,教坊前呈,应用田家故事。观毕,乃赐宴而回。时生长未亲农事,至是,始知犁之入土,浅深系乎举手低昂,事非习不能,于斯可见矣。

  三月初十日,上幸太学行释奠先师礼,用大臣八人分献,时分献西哲。礼毕,上坐彝伦堂,赐文武三品以上,并学士左右侍坐,祭酒司马■〈火旬〉、司业张业,以次进讲。毕,赐茶,乃行。先数日,阴雨,至是乃开霁。车驾往来,无一点尘埃。观者咨嗟,正协文明之象,实为圣德感通之兆也。

  北方流民,屯聚荆襄山中,以数十万计,有往邓州劫李氏财物者,有司捕之急,因拒敌官军杀数人,遂纠众反。贼首刘千斤、刘长子、苗龙、苗虎等,以石和尚为谋主,势甚猖獗。事闻,朝廷命尚书白圭、抚宁伯朱永同唐太监率师往征之。至南漳,湖广总兵李震率土兵来会,方拟进取,贼拥众出,抚宁且有疾,白公督李震分道截遏,一鼓挫其锋,贼退保巢寨,官军乘胜进攻破之,擒千斤刘并苗龙等。石和尚、刘长子以计脱走,深入险阻。抚宁病愈,自领兵搜剿。有襄阳艾总旗者,隶都督喜信指挥张英部下。一日忽与刘长子遇,长子欲杀之,艾曰:“官军即寻石和尚,于尔无干,尔若能擒石和尚,必重有升赏。”约与俱见张指挥,张具酒食劳之,长子信以为然,遂入,乃擒石和尚出。诣军前,诸将争功。忌张英以得贼赃为名,捶杀之,仍以刘长子、石和尚为俘获,献于朝廷。法司依原奏鞫罪,刑于市。众知其故,多为张英,刘长子称冤,法司虽知,无从辩正,竟杀之。噫!为此者,何其不仁至是哉?予闻其详而实如此,故记之。盖论杀长子后,予方以省亲自家至,亦以不及申救为恨。

  广西大藤峡蛮贼,久为害,近年流劫两广尤甚,议者咸谓宜调兵往征。然自永乐以来,但能威之使不出,未能破其巢穴。及是都督赵辅、佥都御史韩雍与内臣同往征焉,用土兵为先锋,出奇计,破其巢穴。其中盘亘数百里,山涧险阻,而桂州崖九层楼尤险峻,官军直抵其上磨崖,纪岁月而还。闻者殆以为不世之功,而赵获封爵赏以此。然班师未久,而贼复集,乃知前所杀者多贼党,而真贼避匿者又出,是以识者谓有遗恨云。但赵都督领兵往返,纪律严明,军士在途,秋毫无犯,非他将可及,为可重也。

  戊子六月二十八日,慈懿王太后上仙,次日内臣傅恭、夏时同司礼传旨,在者皆不敢对。时及商、刘二学士后至,又问如前。时对曰:“此一定礼,无可议者。梓宫当合葬裕陵,神主当袝庙。”礼部尚书姚夔乃曰:“此是正礼”。内臣怀恩,心知其正而不敢言。夏时独曰不可。慈懿无子,且有疾,岂可入山陵?只可比胡后例葬西山。时曰:“太后母仪天下,迨三十年。为臣子者,岂忍议别葬?此事关系非小,一或乖礼,何以示天下?”内臣不以为然,曰:“且散,待请旨再议。”时退谓同僚曰:“此事当力争,不可使上有失德。”二公曰:“然。待他人先言,吾辈赞成之为好。恐先言触怒,则事不可为矣。”时曰:“如此固当,倘无人言如何?”已而上御文华后殿,召臣时三人并诸内臣至前面议。上曰:“慈懿娘娘葬礼当如何?”时对曰:“只合依正礼行。”上曰:“朕岂不知?依正礼行是好,但于周娘娘有碍。故令尔等会议,务要处得合宜。”时曰:“皇上孝事两宫,圣德彰著,合奉梓宫合葬裕陵,以全圣孝为宜。”商曰:“外议汹汹,若不袝葬,则人心不服,于圣德有损。”刘曰:“孝子从义不从令,虽圣母有言,亦不可从也。”上默然良久,曰:“合葬固是孝,若因此失娘娘心,亦岂得为孝?”时曰:“皇上大孝,当以先帝之心为心。先帝待慈懿娘娘始终如一,今若安厝于左,虚其右以待后来,则两全其美,庶不失先帝之意。”夏曰:“比先阁下议作三位已不允,今如何行得?”时曰:“此时虑有今日,故预为此议,今须依此处置为宜。”上虽未允,而玉色甚和无怒容。时因曰:“臣等意未尽,欲具本言之。乞皇上再三申劝圣母,以终大事。”上曰:“进来者当晚。”时等具本进,有旨令百官议。明日礼部集公侯驸马伯文武大臣议,皆云时等言是,内批未允,犹欲别择地。于是百官伏文华殿门,号哭不起,声闻于内。内臣传旨,谕众人退,皆应曰:“不得命,不敢退。”时与商、刘进曰:“人心如此,天理所在,伏望朝廷俯从群情。”于是内批谕群臣云:“卿等昨者会议,大行慈懿皇太后合袝陵庙,固朕素志。但圣母疑事有相妨,未即俞允,朕心终不自安。再三据礼,祈请圣慈开谕,特赐允诺。卿等其如前议施行,勿有所疑。故谕。”众闻命,咸称万岁。盖此事非上曲全孝道,何以致此?真盛德主也。

  是年五月间,一日大风,萧墙以西,若雨雹声。有在地者,拾取观之,皆黄泥丸子,圆净坚实,如樱桃大,破之中有硫黄气。刘学士皆在西,出数丸示予。非亲见者不信也。以此观之,二气变化,何所不为?

  七月间,陕西奏报平凉府开城县土达满四纠众造反,劫掠四出,势甚张皇。时疑此徒服役既久,今忽反,必有不得已者,请敕镇守官追问激变之故。行阃参将刘清御贼,败绩。报至,兵部请命陕西、宁夏、延绥三处,合兵杀贼。已而声息益急,复请调京军往,以都督刘玉总兵,副都御史项忠提督军务。项未至陕西、宁夏二处,官军不待延绥兵至,轻进大败,死者数千人,军器悉为所得。报至京师,舆情惊骇。是时贼虽再胜,闻朝廷遣将出师,遂退保石城山,刘、项领兵近山,分为七路围之,戒前失,深沟高垒,不轻与战。有副将毛忠,恃勇自领锐卒,登山仰攻之,复败衄。京师士夫闻失副将,益危惧,以为安史复出。兵部尚书程信恐刘不胜任,辄请命抚宁侯朱永再领京军及遣兵四万以往。命已下,抚宁难其事,奏定赏格,谓生擒贼首一人,与世袭指挥使,赏金五百两,银千两,数人共擒者赏亦然。时见其张大欲止之,然难以遽止,请令姑整军装,待有急报启行。至十一月,项知贼被围,守已困,闻已别命将,亦不敢止。但奏宜令总兵星驰赴援,倘不日破杀,则一面奏报止兵。奏至,上命太监怀、许、黄三人,召兵部于阁下计议。程曰:“事急矣,行不可缓。”时曰:“前者贼若四出攻劫,诚可骇惧。今入山自保,我军围守甚固,不一两月,贼必穷困,可擒取也。京军何用再行商助?”予言曰:“观项布置,贼不足忧矣。”程意不平曰:“项今退在平凉,亦不可知。何谓为固守耶?”尚书白圭、侍郎李震相视不言。时曰:“彼分布已定,无故何以退?且京军行何时可到?”程曰:“来年二三月。”时曰:“如此则缓不及事矣。事之成败,则在岁终。然以项奏词观之,胜可必矣,京军不行为宜。”诸太监皆曰:“然。”因问边军去否,时曰:“边军亦不必去。”商曰:“边军去无害也。”乃令遣军行,留京军住,营军将不遣。程又请差锦衣千户一人去看动静,已准行矣。时闻请追止之,曰:“去看无益,徒失将士心。”程忿忿出危言曰:“项忠军若败,必斩一二人,然后发兵去。”众不察,群然和附,以为止军不行,必失关中。相知者,咸为时惧,私问曰:“止军不发,何所见?”时曰:“观项疏曲折,知贼决可平靖,但彼既闻已遣将,亦不敢自任故也。”众犹未信,汹汹益甚。至十二月二十边捷音至,知以十一月二十一日执满四等,贼寨悉平,群言始息。次年正月解满四等三百余人至京,太监亲问之,乃云被刘清并指挥冯杰剥削不已,且又追捕为盗,不得已遂反,非有他也。因下刘清、冯杰于狱,鞫问得实诛之,中外称快。

彭文憲公筆記  (明)彭時 撰

  (彭文憲公筆記,一卷,明彭時撰。時,安福人,字純道。正統十三年進士第一,授修撰。憲宗時累官兵部尚書,文淵閣大學士,進少保。立朝三十年,卒贈太師,謚文憲。明史卷一七六有傳。是書記正統至成化年間朝事,平實可信。另有二卷本傳世,如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,內容相同。)

  正統十年乙丑會試,予中副榜不就,與諸副榜并下第者九十餘人俱入太學。是時古廉李先生時勉為祭酒,趙先生琬為司業。李先生嚴毅正大,極意造就人才。初至,令坐堂一月,乃散處於廂房,列格、致、誠、正四號房中,有家室者居外,晨入饌堂讀書,俱朔望升堂。其四號督勵尤切,夜讀務盡二更,將五更,復令膳夫提鈴循門喚起讀書,或自潛行以察勤惰,無燈者令人暗記,明示責罰。自是燈光達旦,書聲不絕,學者感激相勸焉。先生多宿廂房,每隔三五夜必召予同鄉二三人侍坐談話,先生端坐儼然,或說鄉曲舊事,或論詩文,言簡而確,婉而有味,聽者忘倦,每至更深乃已。別時必曰:「話久誤工夫,自當退補。」且曰:「三更是陰陽交代時, (「三更是陰陽交代時」,原脫「是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讀書宜二更即止,不可過此時,過則次早無精神。」其愛人多類此。

  助教季洪嘗為予言,前歲李先生因除庭樹被罰。是日先生方坐東堂閱試卷,而錦衣官校猝至前,即掩卷起身, (「即掩卷起身」,「卷」原作「捕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明朱當■〈氵眄〉國朝典故本改。) 免冠解帶受縲絏,合監師生來觀,皆驚愕失色。先生神色自若,徐呼諸生近前與語,曰某人某處講是,某處非,某人今次稍勝前,某人比前不及。因顧僚屬曰:「還,校定高下出榜。」語畢乃行。已而枷置監前,監生三千餘人上疏救解。有石大用者,又獨具本,願代枷,事乃釋。因相與嘆息其事,謂先生平昔涉歷艱險,操存有素,故福禍不足以動其心。如此,真有古人氣象。而石大用義氣激發,於儕輩中亦不可多得。然非先生感人之深,何以致此者乎!

  是年夏,先生引年致仕,及秋而行,諸生用旗帳鼓樂羣送,出崇文門,至城東南乃別。百餘人同予送至通州,候發舟然後歸,無不泣下者。是舉前此所未有,是足驗先生得人之深也。

  學正魏齡,潮州人。初至,嘗侍古廉先生曰:「昨聽選部中,見羣眾相語,但問某處地方好,某處地方有出產,不聞一人以施政教方略為言,皆若此,天下安得治?」先生聞其言甚喜,間謂予曰:「新學正有識,能言人所不及也。」因誦其語云。比行,又備與蕭先生言之。魏後復姓李, (「魏後復姓李」,原作「魏復任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改。) 守官清白,獨不受諸生贄禮,果不負先生之待意。

  丁卯冬,湖廣永濟縣進須知官,在途夢開黃榜,第一名彭某,國子監生。某人至京,言於永濟監生張本端,本端訪知予姓名,駭異, (「駭異」,原作「駭意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。) 數與朋輩言之。時本端歷問爾同鄉某文學何如?有人夢渠魁黃榜,且記看驗之。庶瞻見予道其語,且顰蹙曰:「借乎!太泄露了。」予曰:「夢中事,何足憑,置之勿言。」又一朋友謂岳季方正曰:「吾昨夢見賢兄魁多士,可賀。」季方曰:「若夢可信,則已有人夢彭某作魁矣。何必我?」其人戲曰:「明年會試,廷試有兩魁,二君各占其一可也。」已而果然。夫科舉固前定,然於人何預而見於夢,此其理不可曉。是時,士友中相傳有童謠,云:「眾人知不知,今年狀元是彭時。」亦不知何自而起。至後果徵驗云。 (「至後果徵驗云」,原無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

  予僥倖及第,除修撰,同年陳緝熙、岳季方俱編修。謝恩後,即詣闕下拜先生,時曹鼐、陳循、苗衷、高穀四先生俱己侍郎兼翰林學士,下至孔目,皆出錢置盛筵於後堂,用教坊樂,學士列坐于上,予三人坐前之左,講、讀坐前之右,餘皆傍坐,謂之慶狀元。蓋公宴之盛,又諸衙門所無。後月,予三人同回席,比前務加盛,予出錢倍二公,亦循舊典故也。

  翰林同寅皆尚齒,與諸司不同,然必以類分,學士自為一類,侍讀、侍講自一類, (「侍讀侍講自為一類」,原脫「侍講」二字,據明朱當■〈氵眄〉國朝典故本、明紀錄彙編本補。) 修撰、編修、檢討自一類,等級截然不少紊,蓋其所從來久矣。翰林官惟第一甲三人即除授,其餘進士選為庶吉士,教養數年而後除,遠者八九年,近者四五年,有不堪者復改授他職,蓋重其選也。然職清務簡,優游自如,世謂之玉堂仙,好事者因謂一甲三人為天生仙,餘為半路修行,亦切喻也。

  己巳八月,車駕北狩。郕王監國,於午門外視朝。百官糾劾奸臣誤國者,方讀彈文, (「方讀彈文」,「方」原作「未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明朱當■〈氵眄〉國朝典故本改。) 未起,錦衣衛指揮馬順從旁叱各官起走,給事中王竑遂起,先捽馬順首, (「先捽馬順首」,原脫「先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曰:「此正是奸黨,當除去。」監國退,百官用拳腳擊馬順至死,又擊內官二人,各官義氣憤發至於如此。是日,予居憂未出,聞之驚駭,蓋土木敗績,固非常之變,而此舉亦非常之變也。八月二十九日,予居憂,忽校尉至門,宣喚入朝。有令旨:着商輅、彭時與陳循每同辦事。時具啟辭,不允,令專心辦事,內臣促送入內閣乃去。是日,文武百官具本伏文華門,請郕王即位。王再三辭讓。尚書王直、于謙、陳循等咸以宗廟社稷大計為言,力請不退。會太后命亦下,乃許以九月初六日即位。蓋是時人心危疑,思得長君以彌禍亂,故不得已為此舉,亦事之變也。 (「八月二十九日……亦事之變也」,原無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

  十月十日,虜酋也先糾眾擁太上皇帝入關,直造城下,索大臣王直、胡濙、于謙出迎,眾知其詐不出,乃遣通政參議王復、中書舍人王濙充大臣出迎, (「中書舍人王濙充大臣出迎」,「王濙」似「趙榮」之誤。明史卷一一景帝本紀、卷一七一趙榮傳皆記中書舍人趙榮充大臣出迎事。) 親見太上,諭二人曰:「彼無善意,汝等宜急去。」二人方回,而虜騎四面剽掠,勢亦張大。于是兵部尚書于謙等督率總兵分營頻與戰,互有殺傷。連戰二三日不退,陳公循乃請寫敕,調各邊精騎入衛,又請寫聖旨榜文數道,諭回回、達達并漢人有能擒斬也先來獻者,賞萬金,封國公,冀以疑其心。至於十四、五日,也先果先遁去。是時,居內閣者咸未明而入,抵暮方出,勤勞比他日為甚,而內外贊畫防禦陳、于二公之力居多。

  景泰元年庚午八月十五日,也先遣兵奉送太上皇帝還京。因思晉懷、愍,宋徽、欽,不能無遺憾於千古。而我太上獨得其悔過,奉送南歸,豈聖德有所感動而然耶,抑虜人計窮而為此也。臣子之憤於是乎可少舒矣。

  景泰數年中,敬禮大臣,寬恤民力,賞罰亦無甚失。獨易儲、廢后二事為害義,所以失人心者在此也。

  束鹿王公,自正統中任都御史,甚有名譽,晚與中貴王誠厚相結納,欲入內閣。 (「甚有名譽晚與中貴王誠厚相結納欲入內閣」,原脫「譽」、「納」、「內」三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是時閣下已有陳、高、蕭、江、商五人矣,而王難言,私以語高,高遂為具奏添入,有「不拘煩劇、閑散」之語。及會議,陳不知其意,謬曰:「我於煩劇中舉蕭維禎。」高遂曰:「我舉王公。」奏上,果用王。當時人皆駭愕,多咎陳欲私鄉人,故激成此事,然不知陳無意而高有意也。高之意惟商公知之。商語予如此。

  歲丁丑改元天順。是年正月,太監曹吉祥、武清侯石亨等與副都御史徐密謀舉兵,迎太上皇帝復位,執于謙、王文、范廣殺之,罷黜陳循等十餘人,充軍為民,罪其迎外藩也。然實無此事,特諸人欲張己功,假此以為名云。

  天順元年九月初三日,上御文華殿,召臣時入見。令近榻前,問曰:「爾是正統十三年狀元邪?」時對曰:「臣不才,誤蒙聖恩拔擢,至今感戴不忘。」因叩頭者三。又問曰:「第二名陳鑑,第三是岳正。」時對曰:「是。」又問:「今年幾何?」對曰:「臣犬馬齒四十二。」上笑曰:「正好用,出外吃酒飯去。」時叩頭退,已而命下, (「已而命下」,原脫「而命下」三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着文淵閣辦事。先事內閣用徐有貞、許彬、薛瑄。二月,陞李賢於許、薛上。六月,徐、李為事,薛瑄致仕去,用岳正、呂原與許彬三人。七月,岳為事,許亦罷黜,復用李賢、呂原,至此乃增時為三人。蓋當時進退甚輕,希冀者眾,不意復及時也。惟時先見而後出命,豈懲前之未審歟?

  是年,徐、李被黜,負權寵者語人曰:「我欲薦彭某入閣,因未與接識,故未果。」其人傳言曰:「可往一見之,彼必喜。」予對曰:「素不慣往見人。」有相愛者曰:「今日持重賂求見不可得,爾徒手一見何傷。」予曰:「承厚愛,然決不能往。去年當諸公合謀時,有沈司歷者三次來家見邀,予避不敢見。」蕭聰郎中又謂予曰:「沈是有力者使來,進用之機在此。今不見,後將有悔。」予曰:「我本無他望,何悔之有?且去年既自守不徒見,今往見之,雖進亦可耻也。」是時,李宜人聞此言亦曰:「官自來為好,不然雖做尚書,亦何足為榮。若無事,只如此過亦足矣。」予甚重其言。及入閣之命下,始知顯晦自有時,非人謀所能與也。

  文淵閣在午門之內之東,文華殿南面磚城,凡十間,皆覆以黃瓦。西五間中揭文淵閣三大字牌扁,牌下置紅櫃,藏三朝實錄副本,前楹設櫈,東西坐,餘四間背後列書櫃,隔前楹為退休所。 (「隔前楹為退休所」,「楹」原作「行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。) 李公自吏部進,以傍坐不安,令人移紅櫃壁後,設於座。予曰:「不可,聞宣德初年,聖駕在此坐,舊不設公座,得非以此耶?」李曰:「事久矣,今設何妨?」予曰:「此係內府,亦不宜南面正坐。」李曰:「東邊會食處與各房卻正坐, (「東邊會食處與各房卻正坐」,「與各房」原作「各異方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改。) 如何?」予曰:「此有牌扁,故為正,彼皆無扁故也。」李曰:「東閣有扁,亦正坐,何必如此?」予曰:「東閣面西,非正南也。」李詞氣稍不平,曰:「假使為文淵閣大學士,豈不正坐乎?有居是官而不正其位乎?」予曰:「正位在外諸衙門則可,在內決不可。如欲正位,則華蓋、謹身、武英、文華諸殿大學士將如何耶?蓋殿閣皆至尊所御,原設官之意,止可侍坐備顧問,決無正坐禮。」李公語塞,然猶未已。踰數日,上遣太監傅恭送銅範飾金孔子并四配像一龕來,遂置於中間。又數日,遣太監裴當送聖賢畫像一幅來,懸於龕後壁上,乃罷不設坐。蓋李為人好自尊大,往往不顧是非,直行己志如此。

  戊寅年二月,上聖烈慈壽皇太后尊號,詔告天下。詔草已進訖,予謂李公曰:「此事前所未有,宜有恩典及人。」李曰:「先年兩赦,數赦非所宜。」予曰:「非謂赦也,但行優老之政為宜。若朝官父母年七十者與誥敕,百姓年百歲與冠帶,是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意思。如此恩典,斯與上徽號相稱。」李公喜曰:「是,好。」因共擬仁政數條進呈。 (「因共擬仁政數條進呈」,「仁政」原作「人改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改。) 上大悅,命即行之。比見上英明大度,樂用人言,真聖主也。頒徽號詔畢,上御文華,召時等三人近前,賜銀兩、表裏有差,仍親自授與,和顏慰勉。其鼓舞臣下有如此,令人感激不能忘也。

  是年十月十日,扈駕校獵南海子。海子距城南二十里,方百六十里,闢四門,繚以崇墉,中有水泉三處,獐鹿雉兔不可以數計,籍海戶千餘守視。 (「籍海戶千餘守視」,原脫「海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每獵則海戶合圍,縱騎士馳射於中,亦所以訓武也。是日,扈從官皆蒙頒賜獐鹿雉兎, (「扈從官皆蒙頒賜獐鹿雉免」,原脫「雉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補。) 而內閣三人比諸人差厚云。

  己卯四月六日,有聖旨,賜大臣遊西苑。苑在宮垣西,中有太液池,周十餘里。池中駕橋梁以通往來。橋東為圓臺,臺上為圓殿,殿前有古松數株。其北即萬歲山,山皆太湖石堆成,上有殿庭六七所,最高處乃廣寒殿也。池西南又有一山如之,最高處為鏡殿。此皆金、元時所作,其餘殿亭皆金制。而西稍南曰南臺,則宣廟常幸處也。是日賜宴于此,羣臣霑醉而歸。臣時已記其詳,此特其梗概云。 (「此特其梗概云」,原脫「梗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

  五月五日,賜文武官走驃騎于後苑。其制:一人騎馬執旗引於前,一人馳馬繼出呈藝於馬上, (「一人騎馬執旗引於前一人馳馬繼出呈藝於馬上」,原脫「繼」字,「騎馬」作「馳」,據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改。) 或上或下,或右或左,騰擲趫捷,人馬相得,如此者數百騎。後乃為胡服臂鷹、走犬圍獵狀終場,俗名曰「走解」,而不知所自始,豈元之遺俗歟?今歲一舉之,蓋以訓武也。觀畢,賜宴而回。

  七月,賜尚書王翱、 (「賜尚書王翱」,「翱」原作「翔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改。下同,不再出校。) 馬昂并內閣學士三人遊南城,中有宮殿樓閣十餘所,皆宣廟與上遊幸處也。是秋,新作行殿一所,東為蒼龍門,南為丹鳳門,中為龍德殿,左右曰崇仁、廣智,殿之北有橋,橋皆白石雕, (「橋皆白石雕鏤」,原脫「鏤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水族於其上,南北有飛虹、戴鰲二牌樓,東西有天光、雲影二亭,又北疊石為山,曰秀巖山,上有圓殿,曰乾運,其東西二亭曰凌雲、御風,山後為佳麗門,又後為永明殿,最後為圓殿,因流水繞之,曰環碧。移植花木,青翠蔚然,如夙成者。既畢工,乃命學士李賢、呂原暨時往觀焉,受命預行者,太監裴當也。宴畢乃回,時謹記于此, (「時謹記于此」,「謹」原作「往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。) 庶不忘上恩云。

  庚辰四月六日辰刻,上御南薰殿,召王翱、李賢、馬昂、彭時、呂原五人入侍,命內侍鼓琴。鼓琴者凡三人,皆年十五六者。上曰:「琴音和平,足以養性情,曩在南宮,自撫一二曲,今不暇及矣。 (「今不暇及矣」,原脫「及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所傳曲調得於太監李永昌,永昌經事先帝,最精於琴事,三人者皆不及也。」賢等曰:「由此不輟,亦可精妙。」 (「亦可精妙」,原脫「妙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因皆叩頭曰:「願皇上歌南風之詞,以解民慍。幸甚。」上起,人賜廂鶴頂博帶一條,皆親舉授。五人者皆叩頭而出。

  十月二十二日,上御西苑,閱將臣騎射,召時等五人侍見。所閱皆侯、伯、都督、指揮。指揮隸三營把總,管操者總兵官。會昌侯孫繼宗、廣寧侯劉安、懷寧伯孫鏜、 (「懷寧伯孫鏜」,原作「懷遠侯孫鏜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及下文改。) 都督趙輔,具名籍進呈。令逐一馳馬射箭,以三箭為率,上親按籍記中否。有中二箭、中一箭者,其有不中而引弓發矢可觀者,比中例。試畢,賜鈔有差,而總兵暨時五人各賜鈔一千貫。十二月,閱御馬監勇士騎射亦如之。先次有二三人畏避不赴者,罪黜之。自是將士咸感德畏威,知所奮勵云。

  是年春,廷試,進士第一甲得王一夔等三人。後數日,上御文華閣,召李賢諭曰:「永樂、宣德中,常選庶吉士教養待用。今科進士中,可選人物端正、語音正當者二十餘人為庶吉士。可止選北方人,不用南人。南方若似彭時者方選取。」賢出以語時,時疑賢欲抑南人進北人,故為此語。因應之曰:「立賢無方,何分南北。」賢曰:「果上意也,奈何?」已而太監牛玉復傳上命如前,令內閣會吏部同選。時對牛曰:「南方士豈獨時,比優於時者甚多也。」牛笑曰:「且選來看。」是日,賢與時三人同詣吏部考選,得十五人,南方止三人,而江南惟張元禎得與云。蓋上自復位以來,明照百辟,不輕選任,而時不才, (「而時不才」,「不」原作「舉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。) 獨軫聖懷如此,感激於中,何可忘也。

  辛巳年七月二日,昭武伯曹欽反。 (「昭武伯曹欽反」,原脫「欽反」二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欽,乃太監吉祥猶子也。吉祥在宣德、正統中屢領兵出征,麾下多達官,驍勇善戰,結以恩惠久矣。天順元年,與石總兵成迎復功,亦恃有此,欽以此驟陞伯爵,頗驕恣。錦衣衙指揮逯杲發其事,稍裁抑之,遂有反謀。適朝廷遣兵部尚書馬昂、懷寧伯孫鏜征西,早朝,謀領達官突入為變。達官中有曰馬亮者知之,夤夜,詣至恭順侯吳瑾家言之。瑾以告孫鏜,具本達于上,朝門未開而反者至矣。殺逯杲并寇都御史,取其首,舉火攻門,縱橫於門外,勢可畏,朝官多避匿不敢出。惟李賢一人被執,賊黨屢挾之以刃,得不死。比明,孫鏜會合出征官軍禦之,戰於四牌樓,抵暮乃平之。吳瑾以戰死。當是時,變起倉卒,在營將士散處于家,且無甲冑器什,非孫鏜有西行之卒,何以禦亂不測,然亦豈非宗社有靈使之然歟。或謂迎復之舉,曹、石二家為首事,雖順而行之以逆,傷國體、壞朝政多矣。不三年而石敗,又三年而曹敗,雖遲而受禍尤烈,報應之理,為甚明也。亂臣賊子可以鑒矣。

  甲申正月朔日以後,上不豫,猶每日裁決萬機如常。至初十,來疾大漸,乃處置後事。命太監牛玉執筆,口占使書:其一東官即位過一百日成婚,其二定后妃名分,其三命勿以嬪御殉葬, (「其三命勿以嬪御殉葬」,原脫「葬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補。) 其四殯斂器服,語意詳盡,皆合天理,當人心。書畢,且命牛曰:「將去閣下看,令為我潤色之。」既至,臣時等驚愕曰:「何至是?」牛曰:「上意亦謂事不可測,且說下,不用何妨?」臣等欽誦畢, (「臣等欽誦畢」,「誦」原作「從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。) 皆嘆曰:「所言皆大體,非英明不能及此。而止殉事,尤高出古今,真盛德事也。不須潤色。」言畢,時不覺淚下。牛備以前言復命,且曰:「彭某尤悲愴。」上聞之亦殞涕,已而曰:「且收著,侍我去後遵行。」次日,牛出道其詳,因曰:「上英偉,從來不墮淚。今若此,事可知矣。」至十七日遂崩。嗚呼,痛哉!謹志其略,用彰聖德之高致云。

  次日早,儲皇披髮衣素出後右門,召內閣學士李賢、陳文暨臣時并文武執政大臣至前,言曰:「父皇賓天,爾等盡心輔佐。」因泣下。羣臣皆俯伏號哭,良久乃起,叩頭而退。是日有聖旨,命太監劉永誠、夏時、傅恭、牛玉,會昌侯孫繼宗,懷寧伯孫鏜,尚書王翱、李賢、年富、馬昂,侍郎陳文并時為計議官,公同計議,處置軍馬重務,遵宣德十年例也。預者皆荷銀幣之賜。

  二十三日,議上兩宮尊號。內臣夏時懷逢迎心, (「內臣夏時懷逢迎心」,原脫「懷逢迎」三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倡言曰:「錢久病,只尊所生母為太后。」李曰:「今日合遵遺命,景泰年事不可法。」時曰:「李言是。朝廷所以服天下,只要正綱常。今為此舉,反遺所當尊,豈不乖大義,失人心,於聖德所損多矣。」李言:「是。」夏曰:「待請命。」既入,少頃出傳仁壽宮旨曰:「子為皇帝,母當為太后,豈有無子而稱太后耶?宣德中自有例。」李色變,知事不成,因目時曰:「爾執筆。」時曰:「今日事與宣德年不同,胡后曾上表讓位,退居別官,故正統不加尊號。今日名分固在,豈得不尊?」夏曰:「既如此,便照例寫讓表。」牛亦助其言。時曰:「正統、天順初未曾如此行,今日誰敢擅寫?為臣子者,若阿諛順從,是萬世罪人也。」同議者心知不可,皆不發言。夏見諸人不言,乃作色,厲詞曰:「你每偏向懷二心,恐追究來不好!」時拱手向天曰:「太祖、太宗神靈在上,誰敢有二心?錢娘娘已無後,何所利為之争?所以不敢不極言者,為全皇上聖德,非有它也。若推大孝之心,則兩宮同尊為宜。」眾乃皆曰:「如此是好。」夏色少怡,乃請命。良久出曰:「得上位再下勸諭,已蒙俞允矣。」時執筆將書,又曰:「須照上聖例加二字,不然何所分別?」夏曰:「既是同尊,如何又要分別?」時曰:「得二字好稱呼,非有尊卑於其間也。」 (「如何又要分別時曰得二字好稱呼非有尊卑其間也」,原作「異於其間可也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。) 眾曰:「然。」乃以「慈懿」二字加其上。是日同議,懼逆夏意有後患,隱默不言,惟李開端,時極力繼其後。賴皇上孝事兩宮如一,故能委曲勸諭,仁壽以成大禮,仁幸之德於茲可見。以後數日,太監譚包至閣下,言曰:「同尊二母是上位本心,但屈於親母有難言者,而不知禮之人且欲逢迎於其間,非二先生且誤大事。為人臣正當如此。彼嘿嘿者徒享厚祿,何為?」時同僚有未發言者,面聽譚語有慚色。

  營造山陵,時與同僚李、陳計曰:「前日事費周折如此,今玄宮且從權作三位,庶日後兩全其美。」李曰:「然。」遂具疏言之。已而內臣傳旨曰:「所言固有理,但洪武以來制度只雙穴,未可輕易為,仍令諸大臣同議。」及議,夏太監堅言不可,眾顧望不言乃已。

  成化元年乙丑二月,禮部請上擇日行耕籍田禮,在山川壇之南。十七日早,上率百官祀先農畢,釋祭服秉耒三推,戶部尚書馬昂捧青箱後隨,京府耆老二人馭牛,二人曲躬按犂轅,教坊樂工執彩旗夾隴歌謳,一唱百和,颭旗而行。上秉耒三往三返如儀,殊不以為勞。既畢,乃坐。三公九卿助耕畝,公五推,卿九推,各用耆老一人傍犁而行。是日,時在九卿之列也。俱耕推畢,教坊向前呈應,用田家典故。觀畢,乃賜宴而回。時生長未親農事,至是始知犁之入土淺深係乎舉手低昂,事非習不能, (「事非習不能」,「習」原作「見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。) 於此可見矣。

  三月初十日,上幸太學,行釋奠先師禮,用大臣八人分獻,時分獻西哲。禮畢,上坐彝倫堂,賜文武三品以上并學士左右侍坐。祭酒司馬恂、司業張業以次進講。講畢,賜茶,乃行。先數日陰雨,至是乃開霽,車駕往來,無一點塵埃。觀者咨嗟,以為正協文明之象,實聖德感通之兆也。

  北方流民屯聚荊襄山中,以數十萬計。有往鄧州劫李氏財物者,有司捕之急。因拒敵,官軍殺數人,遂糾眾反。賊首千斤劉、劉長子、苗龍、苗虎等,以石和尚為謀主,勢甚猖獗。事聞朝廷,命尚書白圭、撫寧伯朱勇同唐太監率師往征之。至南漳,湖廣總兵李震率土兵來會, (「湖廣總兵李震率土兵來會」,原脫「土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方議進取,賊擁眾出。撫寧伯有疾,白公督李震分道截遏,一鼓挫其鋒,賊退保巢寨,官軍乘勝進攻,破之,擒千斤劉并苗龍等。石和尚、劉長子以計脫走,深入險阻。撫寧病愈,自領兵搜剿。有襄陽艾總旗者,隸都督喜信、指揮張英部下,一日忽遇劉長子,欲殺之,艾曰:「官軍即尋石和尚,於爾無干,你若能擒石和尚,必重有陞賞。」約與俱見張指揮,張具酒食勞之。長子信以為然,遂入山擒石和尚,出詣軍營,則諸將争功,忌張英,以得賊贓為名捶殺之。仍以劉長子、石和尚為俘獲,獻於朝廷。法司依原奏鞫罪,刑於市。眾知其故,多為張英、劉長子稱冤,法司雖知,無從辯正,竟殺之。噫!為此者,何其不仁至是哉?予聞其詳如此,故記之。蓋論殺長子後,予方以省親自家至,亦以不及救為恨。

  廣西大藤峽蠻賊久為害,近年流劫兩廣尤甚,議者咸謂宜調兵往征。然自永樂以來,但能圍之使不出,未能破其巢穴。及是都督趙輔、僉都御史韓雍與內臣往征之,用土兵為先鋒,出奇計,破其巢穴。 (「破其巢穴」,原脫「穴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謂其中蟠亘數百里,山澗險阻,而桂州崖、九層樓尤險峻,官軍直抵其上,磨崖紀歲月而還。聞者皆以為百世功,趙獲封爵實以此。然班師未久,而賊復出,乃知前所獲者多賊黨,而真賊避匿者又出。識者有遺恨云。但趙都督領兵往還,紀律嚴明,軍士在塗秋毫無犯,非他將可及,為可重也。

  戊子六月二十八日,慈懿皇太后上仙。次日,內臣傅恭、夏時同司禮監傳旨, (「夏時同司禮監傳旨」,「同」原作「傳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改。) 左右皆不敢對。時與商、劉二學士後至,又問如前。時對曰:「此一定禮,何可議者?梓宮當合葬裕陵,神主當附廟。」禮部尚書姚夔乃曰:「此是正理。」內臣懷恩心知其正而不敢言,夏時獨曰:「不可,慈懿無子且有病,豈可入山陵!只可比胡后例,葬西山。」時曰:「太后母儀天下近三十年,為臣子者豈忍議別葬。此事關係非小,一或乖理,何以示天下?」內臣不以為然,曰:「且散,待請旨再議。」時退謂同僚曰:「此事當力争,不可使上有失德。」二公曰:「然。待他人先言,吾輩贊成之,先言觸怒,則事不可為矣。」時曰:「如此固當,倘無人言如何?」已而,上御文華後殿,召臣時三人并諸內臣至前面議。上曰:「慈懿娘娘葬禮當何如?」時對曰:「只合依正禮行。」上曰:「朕豈不知依正禮是,但於周娘娘有礙,故令你等講,務要處得合宜。」時曰:「皇上孝事兩宮,聖德彰著,今奉梓宮合葬裕陵,以全聖孝為宜。」商曰:「外議洶洶,若不附葬,則人心不服,且於聖德有損。」劉曰:「孝子從義不從令,雖聖母有言,亦不可從也。」上默然良久曰:「合葬固是孝,若因此失娘娘心,亦豈得為孝?」時曰:「皇上大孝當以先帝之心為心,先帝待慈懿娘娘始終如一,今若安厝於左,虛其右以待後來,則兩全其美,庶不失先帝之意。」夏曰:「此先閣下議作三位已不允, (「此先閣下議作三位已不允」,原脫「三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今如何行得?」時曰:「彼時慮有今日,故預為此議。今須依此處置為宜。」上雖未允,而色和無怒容。時因曰:「臣等意未盡,欲具本言之。乞皇上再三申勸聖母,以終大事。」上曰:「進本來看。」當晚時等具本進,在旨,令百官議。明日,禮部集公、侯、駙馬、伯、文武大臣議,皆云時等言是。時內批未允,猶欲別擇地。于是百官伏文華殿號泣不已,聲聞於內。丙臣傳旨諭眾人退,皆應曰:「不得命不敢退。」時與商、劉進曰:「人心如此,天理所在,望朝廷俯從羣情。」于是內批諭羣臣云: (「于是內批諭羣臣曰」,「羣」下原衍「下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刪。) 「卿等昨者會議,大行慈懿皇太后合附陵廟,固朕素心,但聖母疑事若有妨,未即俞允,朕心終不自安,再三據禮祈請,聖慈開諭,特賜允諾,卿等其如前議施行,勿有所疑。故諭。」眾聞命咸稱萬歲。蓋此事非上曲全孝道,何以致此。真聖德主也。

  按:慈懿皇太后當合葬裕陵,神主當附廟,所以體先皇篤夫婦之懿,昭今上全母子之情,事關綱常,不可有失,貽萬世譏。彭時以此言力為固諍,而憲宗亦曲全孝道之美,皆可為萬世法矣。

  是年五月間一日,大風雨,蕭牆以西若雷電聲,有在地拾取觀之,皆黃泥丸子,圓凈堅實, (「圓淨堅實」,「堅」原作「潔」,據明紀錄彙編本改。) 如櫻桃大,破之,有硫黃氣。劉學士在階西取數丸示予,非親見者不信也。以此觀之,二氣變化何所不為。

  七月間,陝西奏報,平凉府開城縣土達滿四糾眾大恣劫掠,勢甚張。時疑此徒服役久,今忽反,必有不得已者。請敕鎮守官軍, (「請敕鎮守官軍」,「請」原作「謂」,脫「守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改、補。) 問激變之故。行閫參將劉清禦賊敗績。報至,兵部請命陝西、寧夏、延綏三處合兵殺賊。已而聲息益急,復請調京軍往,以都督劉玉總兵,副都御史項忠提督軍務。項未至,陝西、寧夏二處官軍不待延綏兵至輕進,大敗,死者數千人,軍器悉為所得。報至京,輿情驚駭。是時賊雖再勝,聞朝廷遣將出師,遂退石城山頂。劉領兵近山,分為七路圍之,戒前失,深溝高壘,不輕與戰。有副將毛忠,恃勇自領銳卒登山仰攻之,復敗衂。京師士夫聞失副將,益危懼,以為安史復出。兵部尚書程信恐劉不勝任,輒請命撫寧侯朱勇再領京軍及邊兵四萬以往。命以下,撫寧難其事,奏定賞格,謂生擒賊首一人,與世襲指揮使,賞金五百兩,銀數千兩,共擒者賞亦然。時見其張大,欲止之,然難於遽止,請命姑整軍裝,待有急報啟行。至十一月,項知賊被圍,守已困,聞已別命將,亦不敢止,但奏宜令總兵星馳赴援,倘不日破賊,則一面奏報止兵。奏至,上命太監懷、許、黃三人召兵部於閣下計議,程曰:「事急矣,行不可緩。」時曰:「前者賊四出攻劫,誠可駭懼。今日依山自保,我軍圍守甚固,不一兩月賊必窮困,可擒取也。 (「可擒取也」,原脫「擒」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京軍何用再行?」商助予言曰:「觀項布置,賊不必憂矣。」程意不平,曰:「項今退在平凉,亦不可知何謂為固守耶?」 (「亦不可知何謂為固守耶」,原脫「謂為」二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尚書白圭、侍郎李震相視不言。時曰:「彼分布已定,無故何以退?且京軍行何時可到?」程曰:「來年二三月。」時曰:「以如此則緩不及事矣。事之成敗,只在歲中,然以項奏詞觀之,勝可必矣。京軍不行為宜。」諸太監皆曰:「然。」因問邊軍去否?時曰:「邊軍亦不必去。」商曰:「邊軍去,無害也。」乃令邊軍行,留京營軍將不遣。程又請差錦衣千戶一員,去看動靜,已准行矣。時聞,請追止之曰:「去看無益,徒失將士心。」程忿忿出危言曰:「項忠軍若敗。必斬一二人,然後發兵出。」眾不察,羣然和附,以為止軍不行必失關中。相知者咸為時懼,私問曰:「止軍不發,何所見?」時曰:「觀項疏曲折,知賊決可平。但彼既聞已遣將,亦不敢自擅故也。」眾猶未信,洶洶亦甚。至十二月二十,邊捷音至,知以十一月二十一日執滿四等。 (「知以十一月二十一日執滿四等」,原脫「執滿四等」四字,據明紀錄彙編本、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。) 至十二月,賊寨悉平,羣言始息。次年正月,解滿四等四十餘人至京,太監親問之。乃云被劉清并指揮馮傑剝削不已,且又追捕為盗,不得已遂反,非有它故。因下劉清、馮傑於獄,鞫問得實,誅之,中外稱快。